我
的三万字长文“撕裂的刘晓波”在网上发表后,收到的反馈多是正面的,但也有读者不解,我有很多文章可写,为什么要花精力去评论(批评)刘晓波呢?刘晓波是
我相识多年的朋友,我们之间不仅从未有过任何纠葛,而且在许多重大问题上,他的观点都曾经跟我的接近。所以,他的“变卦”,尤其让我难以接受。我多么不情
愿撰文批他,多么希望他是那个我曾经相信、并一直期盼的思想上的朋友、理念上的战友,在这场跟中共拼搏的艰难战役中,经常遥相呼应一下,不是壮胆,而是享
受一下“共鸣”的快感;这次,也可以让我为有一个赢得诺贝尔奖的老朋友而骄傲一下。但我不能。
刘晓波的一些思路和做法,已经走向了我所推崇的理念价值的对立面,成为一种障碍。而且什么事儿经他一做,就有点“超人”,拿来讨论,对理清许多中国人容易模糊的原则、底线问题,比较容易讲清楚。他很具典型意义。
本文写于去年五月,主要内容曾投给香港一家杂志,但被拒发。我当时也想到刘晓波仍在狱中,所以也就暂时没发这篇
稿子。但现在刘晓波已是诺贝尔和平奖得主,成为一个中国民运的代表和象征性人物,所以对他的评论,早已不局限于他本人,而是一个推崇什么价值、赞美什么精
神、肯定什么人格、走哪条路的问题。
刘晓波这次之所以引起了公开和私下的激烈争议,归纳起来,主要有两个焦点:一是刘晓波所说的“中国人权进步”、
中共“对不同政见者的迫害之力度也大幅度下降”等等,是否真实?二是对落到中共监狱的人的道德操守,是否应该苛求和指责?本文只想通过和三十年前的魏京生
一案的比较来探讨一下这两个问题。
首先我们从司法角度看中共对政治异见者的处理上是否有进步。在1979年北京民主墙的反抗者中,魏京生是代表性人物,他前后两次被中共判刑,共判二十九年。
当年对魏京生,是直接正式逮捕,然后在北京中级法院“公开审理”;虽然听众都是中共指定的,但人数有四百人,还
有中央电视台、新华社等记者参加。当年官方给魏京生提供了一个女律师,这个律师为难地对魏京生说,你是批共产党的,我是共产党员,我怎么给你辩护呵?魏京
生二话没说,把她辞了,做自我辩护。法庭允许魏京生宣读了他的5,700字的自我辩护词。随后法庭互辩长达四个小时,允许魏京生答辩、反驳检察官。
但三十年后对刘晓波,先是被非法羁押半年多(绑架离家、剥夺自由,不是“监视居住”,无论中共怎么说,外界都不
可以接受监视居住的说法,更何况监视居住本身就违法),然后正式逮捕。但前后两次审理,都没有公开。一审庭审全部过程约三小时,不允许刘晓波宣读他的
2,700字的自我辩护词《最后的陈述》,只给他五分钟讲大概;两个辩护律师每人给不到15分钟,旁听席只有二十人左右,连他的妻子都不被允许旁听。也没
有报道说现场有记者。二审更荒唐,只有约十分钟,宣布维持原判。
所以,且不谈其他方面,仅从司法程序上来看,尽管两者都是伪程序,但三十年后的今天情况更加恶劣。
魏京生在法庭痛斥邓小平
对落入中共监狱的人,在政权的残暴下软弱妥协,一般人们都会给予相当的谅解,
不会在道德操守层面有什么更高的要求。而且认为中国的环境太恶劣,如果拿什么底线去衡量,就是不近人情。于是外面的人对监狱中人物的任何错误就都不敢吱声
了。事实上,“牺牲”和思想行为的对错是两码事,必须分开来看。这就像一个人的正确和错误如果可以相互抵消,那这个世界上就完全没有是非可言;连邓小平的
开放改革也可以和六四屠杀相互抵消了。
在一个缺乏英雄的时代,人们与其急于降低对英雄的标准,不如回头看三十年前,魏京生等民主墙一代人面对暴政的表现或许令人深思,今天的“人物们”和三十年前的差距在哪里?仅仅是勇敢程度吗?
魏京生是因为在北京西单民主墙贴出了“第五个现代化:民主及其他”而被判。该文用通俗语言,完全面对老百姓说
话。主要内容是:中国人民是要民主还是要新的独裁?文章明确指出中共掌权者是独裁者;呼吁民众要靠自己的力量去追求民主之路。该文在三十多年后的今天看
来,都完全不过时。只是更令人感叹他当年的勇敢,又何尝不是智慧!
而三十年后导致刘晓波被捕的《零八宪章》,既没有敢指出当今中共领导人是独裁者,更没敢提共产党是专制,而是委婉地用“威权”“执政党”代替。甚至“设身处地站在当权者的立场上考虑问题。”真难为他们这份角色混乱的心。
三十年前魏京生在西单民主墙贴出“第五个现代化”之前,是清楚地知道要付出代价的,他甚至做了被枪毙的准备。在
北京民刊联席会议上,很多人怕惹来政府镇压,劝阻魏京生。但他说“没有时间和机会了,必须赶在邓小平镇压之前揭露他。”即使大家不同意,他也要单独干,回
去就写了文章并贴上民主墙。当时的民刊负责人刘青后来回忆说,“魏京生被捕前的一周,他的处境很像猎手合剿中的困兽,向四周任何一边看,全有危险的影子在
逼近。但他很镇静,脸上有相信未来的笑容。”最后一次开完民刊会议告别后,就被“两辆缓缓开动的小汽车夹在中间”,然后魏京生上了公共汽车,“驶进望不到
尽头的黑暗中”。
魏京生的5,700字法庭自我辩护陈述,没有任何美化当局的言辞。而且,在和检察官对辩的时候,他甚至当庭直言“现在中国的总理和副总理(指邓小平)是不合法的”!
三十年后,刘晓波2,700字的《我没有敌人——我的最后陈述》,一千多字谈自己和爱情,一千多字谈中共的进步。
魏京生的法庭自我辩护词,不是经过当局检查后,由家人拿出来发表的,而是当时中央电视台的青年画家曲磊磊(在法
庭负责照明)受刘青等人的委托,偷带进录音机而录制下来的。曾很深涉入、并记录这段历史的法国外交官白天祥(Emmanuel
Bellefroid)后来评价说,“曲磊磊是很勇敢的。他把这些录音带给刘青。刘青将公审内容先是贴了出来,以后印成册子出售。除了在悄悄换磁带时有小
的遗漏外,内容很全。”
当时如事情败露,曲磊磊不仅可能失去中央电视台的工作,还可能遭到更严重的惩罚。大家都知道,即使今天,央视都是个肥缺,而在当年那个政府控制一切的时代,离开了国家部门,几乎无立足之地,还可能影响他那个著名的父亲。
曲磊磊的父亲是中国家喻户晓的小说、电影《林海雪原》的作者曲波。八十年代初我曾去北京采访过曲波,了解到曲波
不仅是作家,而且当时是铁道部工业总局副局长,小说中“小白鸽”原型是他的妻子刘波,当时任北京医学院党委副书记。曲磊磊当时很难不想到,如查出偷录这种
法庭辩护词,会给父母带来什么后果。所以白天祥特别称赞曲磊磊“很勇敢”。
刘青大义凛然救战友
这个事件中,刘青的表现更与众不同。他不仅迅速印出魏京生法庭辩护词,而且当他听说在民主墙前散发魏京生辩护词
的民刊人员被警察抓走后,竟跑到公安局,要求放人,说“一切责任由我承担”,大有小说中英雄人物大义凛然抢救战友的勇气。不同的是,这是真实!公安局的人
说,没你的事,快走吧!但这位倔强的民刊编辑坚持说,不放被抓的朋友,就绝不走。结果朋友被放了,刘青却被公安局留下,一关就是十年!
刘青先是被判两年劳教,但他写出的不是悔过书,更不是美化中共的文字,而是揭露黑暗的《狱中手记》,经他弟弟刘念春(也是异议人士)和上述的白天祥偷运到海外发表,结果因此他又被加刑八年。
由于刘青不认罪,在监狱有五年时间被关在禁闭室和严管队,四年多时间不许说不许动,被数十名警察挑选的犯人看
管。刘青后来回忆说,在六四屠杀前后,“我被像植物人那样活活固定在小凳子上,甚至不能自由呼吸,理由是不准练气功。”后来当局曾表示,如果他认罪,可提
前释放,但被刘青拒绝了。因为“我感到我做不到,并不是我要坚持理念,而是一种做人的意志和尊严在起作用。”
后来在美国和魏京生的对话中,刘青说,“不要说在监狱中七、八年的感觉都是饥饿,根本吃不饱,更有肉体和精神的摧残。”“管束我的犯人和指挥他们的狱警都说:知道吗?魏京生已经报废了,他的精神和健康全垮了,牙也脱落了。”这是他仅能获得的外部信息。
民主墙一代是真英雄
但这个信息并不是假的,魏京生先是在死牢呆了八个月,然后被单独监禁了五年,最后被送到环境恶劣的唐山监狱和青
海劳改农场。据说邓小平是想用青海高原的缺氧环境,让魏京生自然死掉。除了政权的严酷,还有狱卒和其他犯人的折磨,魏京生始终没有屈服,更没有悔过,他的
精神从没有垮过。他像刘青那样,坚持了“做人的意志和尊严”。
魏京生在漫长的监禁中,不仅没有写一个美化中共、求饶的文字,反而在卫生纸(没有纸张)上写下一篇篇嘲讽、痛斥
邓小平和共产党的文字。一个被判十五年,而且处于可能被当局秘密除掉的危险之中的人,却敢于跟那个说一不二、甚至敢动用军队六四屠杀平民的邓小平直接“叫
阵”,那个胆量,那份勇气,跟今天歌颂中共“人权进步”,监狱是“人性化的管理环境”,实在是反差强烈。
在蹲了十四年多的监狱之后,魏京生获得假释。但他立刻给境外杂志写稿,发表“中共的人权观与纳粹同类”等尖锐批判文章;并搜集“政治受难者”名单,要组织救助活动。结果他再次被捕,又判了十四年!被关押三年多后,在国际舆论压力下,他被直接从监狱送上飞机,流放到美国。
人们尤其不应忘记的是,在那个黑暗无边的年代,魏京生、刘青们根本没有外界的声援,在中国连所谓改革派知识分子都是忌讳他们的,得什么奖更是天方夜谭。这和刘晓波在有名声、有呼吁、有荣誉的情况下,却方寸全无,形成鲜明的对比。
和绝大多数中国人不一样,三十年前,刘晓波就知道了魏京生法庭辩护的情形。二十年前刘晓波在纽约撰文十分推崇魏
京生。十年前,他读遇罗克时写道,“我为自己成为遇罗克的未竟事业的传人,而羞愧而自豪。”五年前,他再度讴歌“心目中的大英雄”遇罗克、林昭等,并自我
提问:“他做到了。我能做到嗎?”
没有像魏京生、刘青们那样做过共产党的牢,且没有低头的人,或许都没有资格要求别人在共产暴政下表现英雄壮举。我也无意论断任何人,只是当一个人一再推崇一些英雄,并给自己定位是他们的传人的时候,就无法阻止人们心中自然产生一道无形的准则和要求。
三十年前和今天,作为中国异议人士代表人物的魏京生和刘晓波,到底谁的精神才是更值得推崇的?是坦荡、单纯、勇敢执着,还是精明、算计、软弱妥协?民主墙一代明显比今天的“人物”们更有理想精神,所以才更勇敢;他们没有那么多个人算计,也做了更多的牺牲。
有人指责我对刘晓波不够宽容。没错。中国人总是对“错”的东西宽容大度,而对“正确”则忽略不见,更不高声赞扬。难怪我们的英雄那么少,我们连对错都不知道,好赖都不知道,应该提倡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英雄都没人稀罕做了。
在绝大多数人都被诺贝尔的光环刺得睁不开眼睛的时刻,在绝大多数人都仰望、歌颂“桂冠”的时刻,我想提一句,虽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但我们不能三十年过后,没有了是非!
2010年5月写,2011年2月修改
来源:读者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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