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5月7日星期六

杨铁男:一群人问未未

2011年2月,十几位来自全国各地的青年人(当然也有一位我们并不认识自称老师的人员混在其中)前去北京草场地258 号,拜访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艺术家艾未未先生。双方展开了友好而不激烈的会谈。现场一片其乐融融,和谐安康。提问涉及艾未未的艺术、个人经历和他的维权行 为,甚至包括他对青年人的看法。虽然一些问题令人抓狂,但艾胖镇定的回答博得了广大青年童鞋的良好赞誉。
2011年4月4日,胖艺术家不见了。同鞋们到现在都对此感到迷惑。当然我也不知道这跟我发这篇记录有神马关系。作为围观者的我并没有提问,以下是根据当天的记录整理出的文字,仅作客观记录。若能让你对一位失踪人士多一点了解,那甚好:
“实话说我并不是那么喜欢艺术,我尽做艺术的时候是因为我没什么其他事情可以做。那个年代可以选择的特别少,而艺术是一个逃跑的过程。我们那个时候是被强迫的,没法活了,就只能干这个。”
您说您没有给自己做过定位,但是毕竟您所做的这些事情的影响都是非常大的。
艾:对我来说相差非常小,别人可能说我又维权什么的,对我来说都是出于一个念头,那就是兴趣,比如说这件事是有兴趣的,我都忘记了这件事是我不该做 的。对我来说我不熟悉的事情我更有兴趣去做。所以我一直是一个比较随心所欲的人。我学的东西特别少,如果我说出来了,那我只看到了1没看到2。我受到的影 响很少,我还是直觉比较多。我的优势是我的直觉,我的弱势也是我的知识面很窄。但是我还是能在我喜欢的问题上走得比较远。我能把已有的资源用好,没有获得 兴趣的事情我是做不好的。
您觉得对于一个艺术家最重要的是什么?
艾:我只能说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对艺术家的我不知道。我这样讲都是有误导性的,因为我的状况很难重复。实话说我并不是那么喜欢艺术,我尽做艺 术的时候是因为我没什么其他事情可以做。那个年代可以选择的特别少,而艺术是一个逃跑的过程。我们那个时候是被强迫的,没法活了,就只能干这个。
所以我又跑到了美国,那这里面遇到的问题太多了。每一步你都可能死掉,就像通过钢丝绳的时候每一步你都可能掉下来,如果你没掉下来可能就觉得太了不 起了。所以这个事情不值得去太多的探讨。反正我觉得,一个是肯定要有个性,就是你的性格,已经阻止了你朝很多方向去走,哪个方向都是路,可是你走了这条就 不能走那条。而且你想走的跟真正走下去肯定是两回事。所以我们知道得都非常有限,其实我们知道得都不是太有用。我们不需要知道,因为生活是在你前面的那部 分,并不是在你后面的那部分。即使你知道了所有人走过的路,你还是要迈出自己的那一步。所以我觉得,如果能有一种性格一路狂奔或者摔倒都无所谓,但至少这 是你前面的那一步,不是后面的。因为太多人都想获得一个捷径或者是一个安全的方式走到某种成功的路上,我觉得这是最大的骗局。
做艺术或者社会活动,您总是希望能带来一些东西,不管对您本人还是对他人。
艾:这个事情很具体,比如今早我们在谈论一个展览,这个展览是一个很具体的问题。在处理具体问题的时候你会想到这其中哪些思考是属于你个人的。但是 大多数人会受到教育和生活经验的影响,你根本提供不了这个经验。尽管你受到了很好的教育,但你也提供不了具有特征的经验。而且我还不喜欢用创造性这个词。
“我不想恶意去说政府就是不好,我要去尝试一下。但是经历过后你就会看到其实整个体系已经丧失了自我更新的能力。这个时候你会考虑到怎么做,你不能简单的认为这个事情正确我就去做。”
您做社会活动的勇气是从哪里来的?
艾:我觉得这是个性问题,我从小就是一个不太服气的人。这东西从两个方面说,一个是你要独 立思考。在现代的教育中这个我们保存了多少,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因为这个“我”,我在观察儿童的时候实际上他们都有,不需要去教,但是在受到教育的过程 中都是被消除。所有的教育都在说你这样做不安全,你不能这么走,你这样会吃亏。这就把每个人都训练成了没有特征的一个人。这样的人也是没法面对竞争的。
我们这些年轻人都是受到这样的教育,您觉得像我们这样的年轻人怎么样?
艾:我觉得对于一代人而言只能跟另外一代人比,我是50后,但是我自称是80后。精神上是,哈哈。我觉得80后和90后最大的一个特征是遇到了天上 掉馅饼,互联网这么一个东西。这个特征是我一直觉得人类能重新自我定位的一个时期。就是个人可以称之为个人,个人的最大特征就是能作为一个个体去获取信 息。选择信息,重新驾驭知识做出判断。实际上这已经是个人的最大化了。以前人类在喊自由,可是并没有这种条件。你根本就不知道你的邻居是怎么回事。以前所 有的权利和力量都来自于财富的积累、血缘、人脉还有各种传统的权利结构。而今天是不需要了,我们看今天的英雄,类似twitter\facebook,就 是一个简单的想法就把事情弄成了。有了技术上的可能性。
学生:我想说说我自己的故事,我今年25岁了,我们做出一些坚持的时候会受到阻力,然后我们身边的人也不愿坚持,我毕业之后可以独 立生存了(艾:父母是越早离开越好,过年的时候别忘了回去看,我自己是这样的)我怕年轻的时候就背上不孝之名,我是独生子,他们就希望我在他们身边,就这 样我呆了两年,虽然也做了点小事,但是跟自己的梦想不一样,我大学学的是中文和英语,但是我自己非常喜欢话剧,在大学我做了两场话剧,自己很开心,我想走 这条路,但是跟父母怎么解释都不通,包括这次到这儿,我都是用了把自己手弄骨折的方式来证明我的必来之心。但是我来之后父母还认为我是不是在搞传销或者加 入邪教之类的(艾:在我这工作的很多父母都以为他们在搞传销)。您觉得我是不是精神上不独立?
艾:每个人都会有的,你想我们每个人都是几亿个精子经过竞争才生下来的。似乎亲情是我们唯一可以认同的东西,其他的都是一种陪衬,你不是已经认识到了么,希望你别这样折磨你的后代就行了。
我们都是墙内的人,我们面对同学的时候总是想改变他们,我们究竟是不遗余力的唤醒他们,还是应该独善其身?
艾:我觉得你独善其身已经就是不遗余力了,这个社会你想束缚别人就很难,只有你做出来事情的时候才可能获得别人的认同,中国人还是有对错的判断的, 即使有些判断未必就能让他们从善,但是中国人还是很在乎这些东西的。我觉得年轻的时候不要去太在意别人,这样你会走得远一些。之后你有能力去拉一些人,或 者像我这样去“毒害”下一代,都是可以的。你可以公开你的观点,但是必须让人家在你的身上看到希望和可能,但是如果这些都没有,你只是一个宣传者的 话。。。
那我们有没有必要取得父母的理解?
艾:有必要,因为你要从他们那里获得情感,还有发展的一些财富的认证等等。但是你没有办法说服他们,你只能把自己的观点告诉清楚。因为我母亲也不会 同意我所做的事,觉得我危险。她不可能认同。他们就是整个灾难的一部分,你们也可以跟他们一样。但是你们获得的信息不同,有自己的判断,你们又愿意说我不 愿意。坚持这些就很重要了。我尊重你,但是我不会按照你们的方式去生活。这也是一个人处理跟任何整体关系的方式。在民主社会也是这样,都是体现在具体的问 题上,所以你们每天所做的这些非常具体的事情会事关这个世界的状况。
您说我们这代人受互联网影响比较深,比如到了2035年,我们变成了中年人,您觉得我们对中国会不会做出一些改变?
艾:肯定的,这不是你的选择,你判断和处理问题的方式不同了,这种改变是必然的。更新换代是改变的最主要环节。你看埃及发生的革命,主要是有几千个 人在FACEBOOK上长期的交流,两三年之内然后迅速的就完成了这个转变。中国也不是铁板一块把,虽然这个权力本身看上去好像很强大,但是他的弱点是致 命的,所有强大权力的弱点都是致命的,这个很明显。
可是我们身边的很多80 90后并没有独立判断的兴趣
艾:这是非常麻烦的,尤其你们是重灾区,因为教育把你们彻底摧垮了,但是一件事情坏到一定程度确实是无法改变,但是你们遇到的矛盾不会减少,这个世 界上的所有问题都会推到你们身上。重新洗牌之后还是你们来玩儿这个游戏。社会无论是进步也好、灾难也好、还是其他问题都是公共话题,环境和财产的再分配等 问题。生老病死全都落在你们身上,而你们又都是独生子,这事儿你也躲不过去,除非你出国了,不把这当回事。但是如果你在这就不一样,当然我也很高兴看到许 多年轻人开始觉醒。因为过去不会有你们这群人站在这里聊天,这在几年前也不会的。而现在几乎每天都有人过来。这很明显是会迅速的孵化,问题会很快的凸现出 来,老一代不负责任的就会滚蛋了。剩下的事儿就是你们自己的事儿了。
你在维权的路上看到年轻的警察之类的人是不是会感到更恶心?
艾:其实我没做太多维权的事,有时候我从这个过程中才认识到社会是什么样的,如果不做四川地震的调查我还真不知道政府是怎么样的,警察和公检法是怎 么样的。我一旦做了就很投入,竭尽全力这个时候就会遇到很大麻烦。我不想恶意去说政府就是不好,我要去尝试一下。但是经历过后你就会看到其实整个体系已经 丧失了自我更新的能力。这个时候你会考虑到怎么做,你不能简单的认为这个事情正确我就去做。人在这个时候就需要一定的策略,做什么是最有效的。我现在觉得 最有效的方式就是去毒害青少年,哈哈!
“政体再强大它也是建立在对所有人的盘剥之上的,它不可能自己就强大,这种强大是来自于所有人认同自己的弱小。除了这种方式它根本是无法强大的。他每一次的强大都是因为我们又让了它一步。那最后就是你死。”
你是不是可以不介入这么多混乱的事情?
艾:不行,你不做的话你的经验是不成熟的,我觉得自作聪明是没用的,你不能把别人引到一个危险的路上然后再怂恿这些事情,这本身是一个伦理上的问 题。至少你要证明你是愿意这样做的。但是你不能扮演一个英雄说我来承担这些问题,你是说我们每个人都应该把自己的事弄好,坚持一下,说说实话,这很简单。 资源足够了,因为政体再强大它也是建立在对所有人的盘剥之上的,它不可能自己就强大,这种强大是来自于所有人认同自己的弱小。除了这种方式它根本是无法强 大的。他每一次的强大都是因为我们又让了它一步。那最后就是你死。其实幸福是在改变之中的,我们不可能一直在幸福之中,没有这样的事情。我们自我意识的存 在,并且根据它做事情,这样的过程才是快乐的。
实际上您所做的这些事还是比普通人承担的更多了一些,你是不是特别有责任感?
艾:我有一定的资源,我就跟别人分享一些,我情况比别人好很多,所以不能太自私了。
现在有很多人说科技可以给我们带来革命的便利,比如TWITTER革命之类,但是科技也使得我们的娱乐变得更加便利,而互联网的很多信息被控制,人们就会更乐于的转向娱乐,您有什么办法去影响他们?
艾:有一条短的路,所有人都会去走短的,没有人会去走更长的,我们说专制一定会完蛋,但是我们不会说它哪里不对,我就觉得它对于人类寻取最快乐的路 是个障碍。没有效率。那么我们相信它会完蛋就是因为它没有效率,比方我们说民主社会,它的自我纠正能力强。而我们中国说有自己的方式,我们不需要这样。那 你的竞争就会出现问题,不得不变的时候就有了革命。就像埃及人说我们受够了。那我们似乎还没受够,我们的路还很长。
您说如果在墓碑上刻字,你说你是经典的人格分裂的人,您代表了那个时代的缺憾,您是怎么个分裂,这种缺憾如何解释?
艾:我觉得我还是在一个被某种强大的限制束缚了我思考的教育环境当中,我们所遇到的灾难都不必是这样的,我们经历的所有努力和挣扎也不必是这样的, 但是没有办法,我们就遇到了一个下雨天,我们还在一条泥泞的路上,刚好我们又没有穿鞋,没吃早饭,旁边又有一辆车溅了我们一身泥,突然又迷了路。这没办 法,不能说我不走就坐在这儿了。
“共享的东西要共同维护,至少你不要去破坏,作为艺术家,艺术是关于美学的活动,美学是伦理的一部分,伦理是哲学的一部分,这个是一致的。我不需要再次做选择,美学就是跟伦理有关的。”
当您25岁得时候已经明确了理想,至少有了欲望

艾:我25岁得时候跑到了纽约,感觉是找到自己的天堂了,我永远都不会离开那里,但是在35岁的时候我回到了北京,做不一样的事情,我觉得唯一没变的是我还是一个不安的人吧。这种不安是天性吧。
您是一个有信仰的人么?
艾:我是有宗教情感的,但是没有信仰具体的宗教。我认为这一切都很神秘,当我们越理性的理解这个世界的时候我们发现它是超出了我们的理性的。但是这个神秘性超出了我们可理解的范围,有这个东西的存在。但是这不是平时我们所说的宗教。
那么你相信来生么?
艾:我相信生命是不循环的,它的所有价值都来自于它的不循环,如果真的有循环的话,我们生命的价值就需要重新评价了。我们所做的很多的努力和快乐我 觉得都是因为生命是有限的。这是无法解释的,我只能说我是这样认为的。每次我们想拿目的去解释生命的时候都变得很浅薄,变得不可信。
你相信有造物主么?有某个神?姑且称之为GOD.
艾:那当然了,如果我们觉得我们听到的声音是存在的,我们所看到的是存在的,那就一定有一个造物主。(那造物主是不朽的么?否则怎么会造我们,不矛盾么?)我觉得这些问题实际上不可问的。一旦问下去最终会无解的。
您怎么理解自己和他人的关系?
艾:我觉得社会上的很多价值都是共享的,不是简单的归结为我们跟他人的关系,如果我们不去维护,不把它理解成是共享的时候,往往就出现了问题。我们 所说的集权社会就是曲解了这种共享的价值。这也可以理解成为普世价值。那么共享的东西要共同维护,至少你不要去破坏,作为艺术家,艺术是关于美学的活动, 美学是伦理的一部分,伦理是哲学的一部分,这个是一致的。我不需要再次做选择,美学就是跟伦理有关的。
您年轻的时候想明白一些事是因为出国的经历么?
艾:出国之前,我觉得这首先是一种挣扎,没有一条鱼会不挣扎就蹦出一池水的。它可能不想换地方,但是一挣扎它就蹦出去了。它蹦出去可能意味着死亡,因为可能连水都没有了。也可能蹦到更深的水里去了。
您现在跟我们讲话你能输出这么多,但是您的输入是从何而来的?
艾:你们看是输出,实际上我也在从你们输入。你看我这里有很多书,但是我一本都没看过。我很勤奋,我每天在TWITTER上有八个小时的时间。有时 候我看到一个人的一句话很好,我就能想象出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一个种菜的人他也有对世界的看法,可能就跟他种的那棵菜有关。它并不需要知道植物学。
您认为您是一个才华出众的人么?
艾:没有,我觉得我是特别一般化的一个人,可能我的一般化才是我的一个主要的特征,可能你看到一个乞丐的行囊当中只有几件东西,但是你看到的这几件 东西的意义可能大于一般的富翁所拥有的财产。我们所拥有的已经超过我们能享用的,无论你的条件多差,只是我们能不能认识到了我们所拥有的东西。我觉得我们 只是被剥夺掉了更多,而不是需要的太多。我们看一个儿童的时候就知道他拥有不少,只是我们想把他强化成一个社会上的人而已。而在这个强化的过程中他的质性 并没有得到很好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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