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6月9日星期四

北京女孩当18年黑户 没上一天学全家被编号盯梢

一个北京女孩的18年黑户生涯

   
      因为不停信访、打官司,他们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钉"。一到特殊时期,他们就属于特别关注对象---大门锁芯莫名被拔,残疾车轮子里塞着细铁丝。外面还有十五六个人看着。

      "我们都被编了号。我爸是一号,我妈是二号,我姐是三号,我是四号。"
   
      18年来,李鸿玉一家将所有精力都放在一件事上---替女儿李雪上户口。
   
      但是,18年来却处处碰壁。
   
      因为没有户口,今年18岁的李雪没有上过一天学。
   
      李鸿玉总是念叨:"孩子是无辜的,她出生了就得给她上户口啊。"
   
      北京市东城区(原崇文区)永定门外的一条胡同里,侯庄65号,李鸿玉一家四口就住在这里。
   
      李雪是李鸿玉的小女儿。大女儿李彬今年26岁。妻子白秀玲在生完李雪后的第14天,被单位开除。
   
      在外人看来,李鸿玉的家教过于严苛甚至保守。电视只看新闻,其他时间让两个女儿在家里自学法律、自学英语,家里除了课本和法律书外没有其他书籍;夏天不能穿裙子,不能露太多;出门必须跟家里说。
   
      "没办法啊,家里已经这么多事了,再也经不起折腾了。"李鸿玉有他的苦衷。
   
      1 为五元钱较真儿
   
      李鸿玉家的小院里,停着两辆残疾人电动车。夫妻二人都是残疾人———李鸿玉是先天性肌肉强直;白秀玲的左腿因为小儿麻痹症落下残疾,走路时左腿在地上划圈。那辆残疾车就是她的腿。
   
      夫妻二人都是老北京。
   
      上世纪80年代,李鸿玉在北京皮毛三厂上班。因为感冒到医院看病,回来时被门口督察的领导看到,认为他迟到,便扣掉副食补贴5元。
   
      李鸿玉认为自己没有迟到,便拿着条子跟领导理论,没人理他。
   
      于是,他找到北京市总工会、北京市二轻局。
   
      5元钱讨回来了,李鸿玉也下岗了。理由是:单位生产不足,下岗待工。每月拿在岗时60%的工资,28.8元。
   
      这一年大女儿李彬刚1岁,1986年。
   
      李鸿玉一家住的平房,是他父亲在民国29年买的。现在算来已经有70年了。之前住的三间老屋已经塌了,破败不堪。
   
      生了李雪之后,盖了现在住的西厢房。挨着三间破屋的东厢房,是李彬和李雪两姐妹的房间。这间房因为两姐妹大了,后盖的。盖房的钱是老街坊拆迁剩的。
   
      家里除了一台冰箱和一张双人床是自己买的,其余家具都是别人送的。比如电视;还有姐妹俩各自的床和床头柜、书桌,都是老街坊拆迁时送给他们的。
   
      “我父亲也是出苦力的,拉过洋车。”李鸿玉缓缓地说,父母早已过世,他上面还有三个哥哥。大哥二十多年前就去世了,二哥前两天刚去世。跟三哥不常走动,还有一个傻妹妹,已经嫁人。前两年经常到李家吃饭,连吃带拿。现在不常来了。
   
      白秀玲始终不愿多提娘家人,只是说,各家都有各家的事,我们也不愿麻烦他们。
   
      李鸿玉每天都琢磨着李雪的事,晚上睡不着觉。
   
      “去法院、检察院怎么说?诉状怎么写才让他们挑不出毛病?”李鸿玉说。
   
      有时候睡到半夜突然想起诉状要写的内容,他赶紧把李雪叫起来。怕忘了。
   
      之前的诉状都是姐姐李彬在写,现在李彬除了在肯德基打工,还有一份兼职,忙不过来。写诉状的任务便落在李雪身上。
   
      尽管没有上过一天学,但在李鸿玉的督促下,李雪自学到小学四年级的语文、数学。
   
      李鸿玉有时候喝点酒,为了晚上能睡踏实。
   
      这两年,李鸿玉的身体越来越差,病也越来越严重,经常在早晨痉挛,尤其是冬天。现在的李鸿玉与三年前照片上的他相比,判若两人。“我爸现在像个小老头。”李彬说。
   
      去年,李鸿玉因为肺部感染大病一场,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
   
      《法治周末》记者去采访的当天,李鸿玉刚犯完病。
   
      犯病时外人看不出来,用李鸿玉的话说,是自己跟自己较劲———“犯病时全身像是被万条钢筋拉扯着,眼睛皱成一堆,手抽抽在一起,腮帮子深深陷进去。”
   
      现在,门牙也掉了,上排牙只剩两颗。
   
      怎么吃东西?
   
      “咳,囫囵着吃呗。吃饺子,软乎的。”李鸿玉笑着说,露出剩下的两颗牙。
   
      1986年下岗后,李鸿玉在工地看过门,在医院看过建好的空房。“一天一块钱,有时候一天三块钱。”
   
      白秀玲也因为李雪的事得了脑血栓和高血压,每天都得吃好几种药。
   
      2 李雪出生
   
      说起李雪的出生,李鸿玉道出了其中的原委。"我之前跟法院、检察院的人讲,没人听,索性就不说了。"
   
      白秀玲因为小儿麻痹症两条腿不一样粗细,"站不稳老摔跟头"。有一次削土豆皮,刀掉到腿上划了一条两寸长的口子。刀口化脓感染。
   
      此时的白秀玲已经怀了李雪,因为家里条件困难,夫妻俩其实并不想要这个孩子。
   
      但去医院后,医生说白秀玲体质不好,加上刀口感染,不能堕胎。
   
      1993年8月11日,李雪出生在天坛医院。
   
      伴随着李雪的出生,是母亲白秀玲被单位开除。因为李雪是超计划生育第二胎。
   
      白秀玲在永外街道永明釉料厂当过工人也看过大门,是正式工。
   
      当年8月25日,永明釉料厂根据《北京市计划生育条例》处罚办法第五条第五款,以寄信的方式对白秀玲作出开除处理。
   
      李鸿玉去永明釉料厂理论:按国家规定残疾人不能随便开除。但无济于事。
   
      白秀玲没有拿到一分钱,连开除前两个月的工资也没有拿到。
   
      李雪出生的第二个月,李鸿玉拿着出生证明去派出所上户口,但对方不给办理。理由是,按照《北京市公安局派出所办理常住户口登记工作程序》,要有出生证、母亲的户口和身份证、生育指标证明,孩子才能落户。
   
      李雪没有计划生育部门出具的生育指标证明,如果要这个证明,就得先交超计划生育二胎的社会抚养费5000元。
   
      "没有任何一部法规或条例规定,居民给新生儿上户口,必须要计生部门出具的生育指标证明,或者计划外生育处罚完结证明及计划外生育指标证明。但在实际工作中,没有计生部门的证明,你绝对不可能给孩子上户口。这是公安部门配合计生部门工作的一项措施,属于内部规定,也就是不成文法。"2008 年,听了李雪的事后,知名人口学家何亚福曾表示:"孩子有什么错?不能因为上一代的行为株连到无辜的下一代!不能用基本国策这个大帽子,盖住很多应该解决的问题。"
   
      1993年12月30日,李鸿玉夫妇接到了永外街道办事处计生办的处罚决定书:对李鸿玉、白秀玲夫妇征收社会抚养费5000元。
   
      "那时候我们哪有那么多钱啊。她被单位开除一分钱没有,我当时一个月工资不到100元。"李鸿玉说,"哪怕每月扣我50%的工资,我们把这罚款交上,你得先给孩子把户口上了啊。你不能惩罚孩子,她有什么错?"
   
      自1993年白秀玲被单位开除,10年里,家里一直靠李鸿玉不到百元的工资维持着。最穷的时候,"一家四口一天只有一块钱。这个月才过了一半,钱就没了。"
   
      有一年,家里的年夜饭是饺子和几块带鱼。"那饺子可真是纯素馅的,韭菜馅。"李鸿玉三哥到家里来说,你们怎么就吃这个啊,怎么不吃点别的?买点水果?
   
      李鸿玉说,听得我直想流眼泪,心想我要是有钱能吃这个吗?
   
      因为李雪的事,白秀玲和李彬的低保一直拖着办不下来。李鸿玉又去找北京市民政局,"人家说,你们家符合条件啊。"
   
      几经周折,直到2003年,白秀玲和李彬的低保总算是办下来了。现在,一家四口一个月收入总算多了一些。
   
      3 艰难的诉讼路
   
      李鸿玉始终认为,国家规定了任何地方都不得自立法规,限制超计划生育的婴儿落户。交不交罚款都得办户口,罚款和办户口是两回事,罚大人不罚孩子。
   
      李雪出生那年,永外街道办事处计生办给李鸿玉夫妇发了处罚决定书,并称,如果不服可到崇文区计生委进行复议。
   
      李鸿玉夫妇便去崇文区计生委复议,却被拒之门外。
   
      1995年开始,李鸿玉夫妇就带着李雪到北京市政府信访处反映户口问题,北京市政府信访处让他们找崇文区信访办。就这样反反复复找了一年多。
   
      1998年,李鸿玉开始去法院起诉。
   
      第一张诉状,在法院门口的律师事务所请人写的,花了50元。第二年,诉状涨到了100元。
   
      结果通常是,一审,败诉;上诉,败诉;申诉,败诉。申请抗诉,驳回;申请再审,驳回。
   
      每次除了诉讼的主体不同,结果都是一样。周而复始、循环往复。
   
      李鸿玉总认为官司输了是自己的原因,他觉得诉状没写好。所以,总会训斥女儿。让她们好好看书,学习法律知识。"至少你得让他们挑不出毛病来。"
   
      为了给李雪上户口,区、市、中央的公安部门、计生部门、政府信访办、法院、检察院、妇联、残联,李鸿玉夫妇都跑遍了。
   
      每一次去相关部门讨说法,即伴随着冷眼、有时还恶语相向。
   
      "那时候也没少挨打。有一次打得我们两个多月没起来床。这两年态度好多了。"李鸿玉笑着说,但还是不解决问题。
   
      因为不停信访、打官司,他们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钉"。一到特殊时期,他们就属于特别关注对象---大门锁芯莫名被拔,残疾车轮子里塞着细铁丝。外面还有十五六个人看着。
   
      "我们都被编了号。我爸是一号,我妈是二号,我姐是三号,我是四号。"李雪说。
   
      家里有人出门,外面就有人拿着对讲机喊,一号出去了;三号、四号出去了。
   
      李彬说,甚至有一次上厕所,"那男的一直跟着我。当时刚好一个街坊大妈在里面,她喊:干吗呢?你怎么进女厕所啊?我才发现他已经跟着我进了女厕所。"
   
      邻居们看不过眼,有时会说两句:"人家又没犯法,干嘛成天看着人家。""给人把户口上了不就没事了。"
   
      前两年,李雪自己去王府井、天安门求助,看到胸前挂照相机的人,她就上去跟人家讲自己的情况。她觉得这些人应该是记者。
   
      2005年,李雪在天安门,被当作信访的人拉到马家楼永定门接济站。
   
      12岁的李雪吓得哇哇大哭。给家里打电话后,李鸿玉骑着他的残疾电动车把她接回家。
   
      18年来,他们也遇到过好心人。有人劝他们:"算了吧,把钱交了,给孩子把户口上了。"
   
      但李鸿玉认为:"交了这5000元,我们就等于认了错。孩子没有享受到义务教育,这个责任得让他们负!错的是他们,不是我。"
   
      曾经有一位女检察长提出帮他们解决户口问题,但最终给了李雪200元钱不了了之。
   
      雪球越滚越大,牵扯的人和部门也越来越多。李雪的事走到今天,已经非一人之力所能为了。当年的崇文区也已经合并到东城区;永外派出所,现在已经换了五六任所长。
   
      2010年8月9日,李鸿玉向北京市高级人民法院申请再审,交材料时,北京高院给了一份《申请再审案件审查程序告知书》,他们还在等待消息。
   
      4 永不放弃
   
      事实上,李雪这种情况,应该可以赶上人口普查"大赦"。
   
      2000年人口普查,李雪7岁,正是上学的年龄。
   
      一个女普查员拿着几张表到家里。他们说了李雪的事,她也给李雪登记了。再问户口的事,她说:"我只是个普查员,办户口找派出所去。"
   
      2010年人口普查,如果不是去居委会索要人口普查表,李家人根本见不到这个表。
   
      但是,"这个表居委会交没交到上面,我们也不清楚。"李鸿玉说。
   
      户口和读书哪个对李雪更重要?
   
      李鸿玉毫不犹豫地说,户口。"现在火车都实名制,没户口哪都去不了。我们根本不敢让她出远门。"
   
      李雪插话说:"博物馆现在不要钱了,可是要身份证,我还是去不了。"
   
      她穿着从西单明珠商场花30元买的花裙子,熟练地拿出各种诉讼材料,在床上摆放整齐,讲到哪里就把相应的材料拿给记者看。裙子长及脚踝,"不然我爸不让穿。"
   
      李雪没有朋友,她的生活圈子几乎是封闭的,偶尔会跟邻居家的孩子出去转转。"她跟我讲学校的事,讲电影明星。我就听着。"
   
      从没上过一天学的李雪,对学校的事一无所知。只是跟妈妈买菜时,看到学生放学或组织活动,会回家闹情绪,哭。"你看人家都能上学,都有学校组织活动。"
   
      "现在不会了,已经麻木了。"李雪说起话来总是憨笑着,语速很慢。
   
      采访时,大部分时间都是李鸿玉在说,李雪偶尔补充一点事实部分。她还不善于完整、准确地表达自己的观点。"一到外面就杵(内向)了。"
   
      姐姐在的时候,会帮她说一些。
   
      一家人并没有因为李雪的事而感到绝望甚至放弃。李鸿玉总说,只要活着,就没事。李雪的微博是:xiaoxue永不放弃。
   
      李鸿玉感到欣慰的是,身边还有帮他的朋友。
   
      家里4000元买的电脑,就是曾经租房的浙江人帮他们买的;还有些老街坊知道他们快没钱了,便过来送点钱给他们。
   
      端午节,邻居给他们送来了粽子。
   
      李鸿玉感慨:"有时候求亲戚还不如求朋友。"
   
      现在如果交了5000元,是不是就可以上户口?
   
      "应该是,但是我们没有违法,交了这钱就等于承认我们有错。孩子这些年的损失谁承担?有法律就得按法律办事。"
   
      在李鸿玉眼里,所有事情都应该按法律程序走,都得按规矩办事。"是我们的错我们承认,不是我们的错,我们就不应该承担责任。"
   
      李家的生活因为李彬打工,一个月能有两千多元的收入,李鸿玉觉得已经很好了。
   
      李彬因为李雪的事,初中毕业后就没再继续读书。
   
      今年26岁的李彬告诉《法治周末》记者,还没有男朋友,也不想这事。"现在的人都很现实,我们家这种条件,没人愿意。"
   
      李彬有时候也会跟父母抱怨,觉得他们把全部心思都放在妹妹的事上,忽略了她。
   
      电影《秋菊打官司》里,村长打了秋菊的男人,她到乡政府告状,"我只是想要个说法。"
   
      李鸿玉也只想要个说法。但是,他没有秋菊幸运。18年来,李鸿玉没有要到说法。
   
      李雪说,最幸福的事就是我们一家四口在一起。我渴望上学!我渴望过正常的生活!可这一天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来?

阿波罗网责任编辑:王笃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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