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4月6日星期三

镜头下的西藏文革:《杀劫》连载(二)

1999年起,我依据我父亲在西藏文革中拍摄的数百张照片,在拉萨、北京等地做了长期的调查、采访和写作,历时六年,访谈七十多人,于2006年,由台湾大块文化出版《杀劫》和《西藏记忆》两本书。

《杀劫》是文革在西藏的历史影像及其评述。《西藏记忆》是文革在西藏的口述史。但因成了中国的禁书,五年来想看这两本书很难,作为文字作者的我因此决定不定期地连载《杀劫》一书。


下面是第一部分第一节。


Ⅰ 砸烂旧西藏

文化大革命的冲击

革命即将来临


按 照毛泽东的思想,不破不立,破旧才能立新。于是就有了破“四旧”和立“四新”。所谓“四旧”,指的是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所谓“四新”则正好 相反,意味着共产党代表的一切。被中国共产党从所谓的“封建农奴制”下“解放”才不过十七年的西藏,可谓集“四旧”之大成,不花点力气,好好地大破特破一 番,怎会有一个光辉灿烂的新西藏?因此,就整个藏地的中心——拉萨而言,一是破坏以寺院为象征的传统文化,首当其冲的是西藏宗教的灵魂——大昭寺;二是批 斗“牛鬼蛇神”,大都是代表旧西藏“最反动、最黑暗、最残酷、最野蛮”的“三大领主”(这是中共给予传统西藏的政府、寺院、庄园主的专用名称),包括相当 一批曾为中共“统战”的“爱国上层人士”,将在这场史无前例的运动中难逃被专政的下场。


看上去,文化大革命即将到来之前的拉萨风平浪静。一幢幢类似兵营的房屋修筑在过去的大片草地、“林卡”(园林)和沼泽上,是新政府的办公场地和宿舍。据一九六五年的《西藏日报》报道:拉萨市建成了一个以人民路为中心的、拥有二十五个较大的建筑物的新市区。
二十世纪六0年代的拉萨正在失却古老而独特的风貌,举世闻名的布达拉宫是沧桑之变的见证。
这就是大昭寺,被十四世达赖喇嘛誉为“全藏最崇高的寺庙”。一九六四年二月十九日至二十九日,正值藏历新年期间,按照西藏传统,在这里举行祝福祈愿的盛大法会“默朗钦莫”,中文译为“传召法会”。然而,插在寺院之顶的五星红旗和挂在寺院墙上的标语,却已表明今非昔比。
据 官方报道,这次法会期间,“中央人民政府代表张经武和自治区筹委会代理主任委员班禅额尔德尼分别派代表向参加传召大会的僧众发放了布施”。半年之后,十世 班禅喇嘛因为直言批评中共的过火政策,而被当作西藏“最大的反动农奴主之一”遭到批斗并被撤职。来年的“默朗钦莫”也被取消,直至一九八六年才恢复,三年 后又被禁止至今。
一九六四年的“默朗钦莫”。藏人们从各地赶来朝觐大昭寺。
一 九六四年的“默朗钦莫”。按照传统,拉萨所有主要寺院的数万僧人将云集于大昭寺举行连续多日的法会,但这一次的规模已大大缩小,在经历了一九五九年三月反 抗中共的“拉萨事件”(中共称之为“西藏反革命武装叛乱”)之后,西藏十多万僧尼只剩下几千人留在寺院。从图中即可看出,坐满大昭寺二楼露台上的不是往日 的僧人,而是普普通通的男女老少。
耐人寻味的是,各种醒目的政治标语也已经包围了大昭寺。在往日法会期间达赖喇嘛下榻的“日光殿”悬挂的标语上,用藏汉文写着“继续贯彻政治第一、信教自由的方针”,这是一条非常不容易理解的来自强权者的指令。
一九六四年的“默朗钦莫”。法会最重要的一项是在大昭寺南侧的讲经场“松却绕瓦”,通过辩经考取藏传佛教的高级学位。图中右角正在拍摄辩经场景的,是中央新闻纪录电影制片厂驻西藏记者站的一位藏人摄影师。

一九六五年九月一日,在布达拉宫山脚下的“修赤林卡”上新建的“劳动人民文化宫”召开了西藏自治区第一届人民代表大会。这些人是参加大会的代表们,有喇嘛,有妇女,有上层人士,其中那位女代表是大贵族帕拉家族的小 姐阿旺白姆,嫁与大贵族吉普家族的公子。她因为积极靠近共产党而被认为是反动的帕拉家族中唯一“进步”的革命者。走在她旁边的那位很有风度的男子,是后藏 贵族平绕仁青。他身后的那位穿中山装、正举步上台阶的老人,被认出是后藏贵族拉敏·益西楚臣。一年后他们被当作“牛鬼蛇神”遭到游斗。
其实在这次会议上,被任命的好几位副主席后来都成了“牛鬼蛇神”。同时召开的政协西藏第二届委员会上,也有好几位副主席后来成了“牛鬼蛇神”。他们大多出现在这本画册中批斗“牛鬼蛇神”的照片上。
照片的背景是布达拉宫。几棵绿茵树下停放着几辆式样不同的汽车。这时候的拉萨看上去宽阔、明亮、安静,但实际上当时已是疾风暴雨即将来临。
走在这群僧侣队伍前面的两位喇嘛,高高举着的横幅标语上书“庆祝西藏自治区成立”,表明这是在一九六五年九月九日西藏自治区正式成立的大会上,而在这时候,尚还需要他们充当政治表演的角色,但不及一年,当文化大革命这场红色恐怖狂飚袭来,全藏各地的僧团组织被打得落花流水。

以自治为名的新政权成立了,喇嘛们摇动着花朵表示欢迎,其实他们就像手中的花朵,所起的无非只是一种点缀的作用。但在文革时代,连这一点作用也彻底丧失。一九七六年,西藏自治区境内原有的二七一三座寺院仅只剩下八座,可想而知,会有多少僧侣能够留在残存的寺院。

这些正是被形容为“翻身农奴”的藏人们,也摇动着花朵庆祝自治区的成立。他们的姿势和表情如同受到操纵的木偶,十分机械。
我父亲在装有这幅照片和底片的信封上写过这几个字:祖国的花朵。这是当时的流行语言,还有一句是“共产主义事业的接班人”,我从小也耳熟能详。
算起来,这个可爱的小女孩如今已是四十多岁的中年女子了。
一九六六年五月十六日,毛泽东发出文化大革命的号召;五月二十八日, 日后成为“一人之下,亿万人之上”的最高权力机构——“中央文化革命小组”成立。于是,五月底,西藏自治区党委“文化大革命领导小组”随即成立。六月初, 在北京大学师生贴出第一张大字报之后,拉萨各单位也相继贴出大量“口诛笔伐”的大字报。显而易见,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被“解放”的西藏对北京亦步亦 趋,至多在时间上有半拍之差,而这一点是可以理解的,毕竟山重水复,千里路迢迢。
这两幅照片拍摄于一九六六年八月十九日,拉萨五万人集会游行庆祝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西藏文化大革命的序幕正式拉开。
在一九六六年八月十九日庆祝文化大革命的大会上,站在最前面的是西藏师范学校和拉萨中学的红卫兵。这是拉萨最早的红卫兵组织,最早走上街头破“四旧”。
在庆祝文化大革命的大会上,西藏师范学校的藏人红卫兵跑上台,为中共在西藏的第一把手张国华(时任西藏军区司令员兼西藏自治区委员会第一书记戴上红卫兵袖章。但这个仿效北京红卫兵为毛泽东戴上红卫兵袖章的举动,并不说明张国华就是西藏的毛泽东,不久,张被视为西藏的“土皇帝”和最大的“走资派”(“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被这些“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学生红卫兵造反。
写决心书,是文革中的时尚。决心书越大,似乎投身于文化大革命的热情就越高。
“毛主席呀派人来,雪山点头笑啦彩云把路开,一条金色的飘带,把北京和拉萨连起来。我们跨上金鞍宝马哟,哈达身上带,到北京献给毛主席。哎,感谢他给我们带了幸福来,带了幸福来……”。
照片上,一位名叫常留柱的汉人装扮成藏人,正在拉萨庆祝文化大革命的大会上,代表藏族人民引吭高歌。而这首曲调源于西藏民间的革命歌曲,词作者并不是藏人。
这种挥舞拳头的肢体动作往往伴随着呼喊政治口号,属于革命的行为标志之一,已为跨入“新社会”的西藏人所熟悉。这位藏人显然是“翻身农奴”的代表。
穿军便服在当时是全中国红卫兵的时尚,西藏红卫兵也不例外。而且,西藏女孩子习惯保留的长辫子已剪成了齐耳的短发,这也是“革命化”的象征。
这些戴着红领巾、挥动红宝书——《毛主席语录》的孩子们,看上去都是小学生,却佩有红卫兵袖章,这表明红卫兵的成分已经扩大化了。
当同学们都在高呼口号时,右边那个小男孩在埋头玩什么呢?
* * *
“发生在西藏的文革绝不是孤立的事件,可以说每一步都与内地,尤其与北京有着密切的联系。事实上,在文革期间,北京怎么说,西藏就怎么说;北京怎么做,西藏就怎么做。”
00一年夏。在布达拉宫昔日演示宗教舞蹈“孜古多羌姆”、而今蜂拥各地游客的“德央厦”(东欢乐广场),布达拉宫管理处的研究员达瓦次仁(于二00二年夏天病故,终年五十七岁。一九六四年在清华大学精密仪器系学习,一九七0年毕业) 如是总结。作为最早就学于中国的最高学府的一名藏人,这段话正是他个人在那段特殊历史时期的佐证。一九六六年八月初,这位“翻身农奴”的子弟,亲身领会到 充满造反精神的红卫兵组织是如何首先在清华大学产生继而蔓延开来的气势,在巨大的感召或者说鼓动下,他与低他一个年级的阿旺次仁满怀革命的热情回到拉萨。
而那时的西藏早已是文革之火正在燎原。自从一九五0年“毛主席呀派人来”,“一条金色的飘带”就已经“把北京和拉萨连起来”了。这首在文革期间唱遍西藏并流传全中国、如今仍然盛行不衰的革命歌曲,再形象不过地说明了这半个世纪来北京和西藏的特殊关系。当达瓦次仁和阿旺次仁在母校拉萨中学作动员报告时,看见校园里从老师到学生大多已是臂带袖章的红卫兵。
八月十九日,在毛泽东接见来自中国各地的百万红卫兵之后,北京掀起以“砸烂旧世界”为口号的破“四旧”浪潮。党的两大喉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和《人民日报》鼓动全国人民用实际行动进行文化大革命,拉萨积极响应。翻开一九六六年八月二十六日至八月三十一日的《西藏日报》,连续6天头版都以醒目标题记载了下列事实:
八月二十六日,《拉萨红卫兵举起铁扫帚横扫旧世界》;
八月二十七日,《拉萨红卫兵向旧世界发动猛烈攻击》;
八月二十八日,《拉萨红卫兵以摧枯拉朽之势扫荡“四旧”》;
八月二十九日,《破旧立新的革命风暴席卷拉萨全城》;
八月三十日,《拉萨红卫兵闻风而动决心在斗争中进一步向解放军学习》;
八月三十一日,《拉萨红卫兵破旧立新宣传活动深入居民庭院》。
这 些报道,仅仅标题已为我们展现了一幅西藏文革伊始之际颇具气势的宏大图景。什么是“铁扫帚”?什么是“横扫旧世界”?什么是“以摧枯拉朽之势扫荡‘四 旧’”?一场又一场异常激烈的政治化、军事化行为,就这样被这些文学化的语言取代了。如果不是身临其境,谁能想象在那曾经千年宁静的雪山佛国,有过怎样的 红色恐怖狂飙反复不停地席卷一切,演绎了一幕幕弥漫腥风血雨的人间悲剧?


【注】:
帖中,黑白图片为我父亲在文革时所拍;彩色图片为我在写作时翻拍。


延伸阅读:

镜头下的西藏文革:《杀劫》连载(一)

附:《杀劫》出版资料:
书名:《杀劫》。
作者:泽仁多吉摄影;唯色文字。
出版社:台湾大块。
出版日期:2006年。
定价:350元。
邮购:1、大块文化
http://www.locuspublishing.com/Searching.aspx?bs=%e5%94%af%e8%89%b2&kd=2
2、博客来网路书店
http://www.books.com.tw/exep/prod/booksfile.php?item=0010322429

获《中国时报》2006年度中文创作类十大好书奖。并被译为日文和藏文出版,目前在译英文。
 
来源: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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